最近看了一部很奇特的新片：

入圍柏林影展，還拿下今年電影旬報獎年度第一的《惠子，凝視》。
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
先談結(jié)論：

在拍爛了的體育題材里，這絕對是一部值得專門撰文分享的佳作。

但到結(jié)論前，我們還得先聊聊它的“奇特”——

《惠子，凝視》是一部安靜到讓人不習(xí)慣，剛開始甚至?xí)㈦y安的電影。

因為主人公，是一位追求拳擊夢的聾啞人。

但相信我，熬過開頭的沉默，你一定會體驗到漸入佳境的魅力。

惠子的故事能給我們的不僅是一種新奇的觀影體驗。

更能讓我們注意到，一種平日從未在意過的人生。

01

小河惠子是一位失聰?shù)臍堈先耸俊?/p>

平日里她靠在酒店做清潔謀生，閑暇時最大的愛好則是拳擊。

她的生活和健全人有什么不同呢？

導(dǎo)演用一段“對話”為我們搭起想象空間——

同事問惠子有沒有見到客人落下的手表，惠子不理解，示意他摘下口罩說話。

原來，聾啞人需要看口型，才能勉強辨認他人說的話。

《惠子，凝視》的故事恰好發(fā)生在疫情期間。

這恰恰是無數(shù)無聲的惠子們，最孤獨的時候。

不同于許多類似作品中主角的是，惠子并非天賦異稟的奇才——

教練對她的身體條件一個字夸不出來，只對她的品性稱贊有加。

可這在擂臺上又派不上用場。

在拳擊世界里，惠子是個連普通都夠不上的苗子。

她所以走上這條道路，更不像很多體育題材作品那般熱血。

用她自己的話講，純粹只是因為爽，能發(fā)泄壓力。

但教練在采訪中透露的信息，卻揭開了惠子身上的一段過往——

拳頭也是她在世界自保的武器。

她小時候被霸凌

因此產(chǎn)生了逆反心理

這是她媽媽告訴我的

她高中時算是問題少女

甚至打過老師

可能是這個原因

她變得很擅長打架

所以開始拳擊

電影改編自真人傳記《不服輸！》，惠子的身世在書中描繪得更加詳盡。

她自幼聾啞，但家人直到三歲才察覺她的異樣，又沒送去特殊學(xué)校，只讓她戴著助聽器在普通學(xué)校念書。

這導(dǎo)致惠子從小一直生活在霸凌之中。

連至親都忽略了他們的無助。

很多人不會意識到，語言對于人有怎樣巨大的影響。

一直以來，惠子感知這個世界的節(jié)奏與他人完全不同步，甚至有很大部分完全無從理解。

連最普通的溝通她都有困難，更別說領(lǐng)會人類社會那些微妙、隱晦的情緒。

聾啞人生來就與這個世界隔了一個“口罩”。

除非有人特別照顧，否則他們幾乎無法改變孤獨的境況。

而至于惠子，一直到高中學(xué)會了手語，她才真正擁有了和世界溝通的工具。

這時她感受到的是什么？

自由。

她第一次能夠主動接受身邊的訊息，盡管依舊有限，但已經(jīng)是莫大的改變。

也正是在這時，惠子才學(xué)會了叛逆、獨立。

以及學(xué)會靠出拳發(fā)泄郁悶。

《惠子，凝視》的勵志不適用于常人。

因為它講的是，一個前半生一直與世隔絕的人，如何學(xué)會了和世界互動。

對我們而言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。

但對于惠子，卻幾近于奇跡。

別人訓(xùn)練會有詳盡的解說和指導(dǎo)，她只能靠雙眼去理解、記憶。

更要命的是，她聽不見裁判的命令和讀秒，也聽不到觀眾的吶喊。

對手有教練在臺下全程指揮比賽，她也只能憑自己戰(zhàn)斗。

哪怕在勝利時，她也不是第一個享受喜悅的人。

惠子的教練說，在打拳擊時，人腦子里什么都不會想。

那是一個“無”的狀態(tài)。

若一定要說惠子有什么優(yōu)勢，那大概就是她和“無”相處的經(jīng)驗遠超普通人。

那是一種我們只能想象，而無法真正體會的孤寂。

她的同伴與對手其實都是同一個人。

那就是鏡中的自己。

02

因此，你大概就能理解《惠子，凝視》的沉默寡言。

它在以一種奇特的方式，讓我們共情聾啞人的處境。

我們連一個多小時的靜默都難以忍受，那么一輩子活在無聲中的他們呢？

這部電影最讓我欣慰之處，正在于此。

它講的不是極少數(shù)人的傳奇，而是一整個群體的命運。

其中有兩個片段我印象極深。

一是惠子在路上不小心撞到路人，被對方大聲叫罵呵斥。

而當(dāng)他惡狠狠地命令惠子撿起自己掉落的東西，惠子卻完全沒理解。

她只禮貌地點了下頭，繼續(xù)走路。

好在，對方只是繼續(xù)叫罵了幾句，沒有再責(zé)難。

可我看到這里不免倒吸一口氣——

與他人交流受限的聾啞人，生活中會遭遇多少這樣的危險瞬間？

惠子可完全沒覺察到對方的惡意。

還有一次，夜里獨自在外的惠子遇到巡警。

警察看見她滿臉的傷痕和奇怪的行為，不斷盤問她的來歷。

惠子急得抓耳撓腮，卻無法為自己辯駁。

這是一個相當(dāng)現(xiàn)實性的問題。

惠子面對世界的誤解與惡意時，至少有拳頭可以對抗，但也會無助迷茫。

而更多的“惠子”，其實只能徘徊在危險邊緣，乃至淪為犧牲品。

惠子直到高中才學(xué)會靠手語替自己說話。

而許多更窮困的聾啞人，其實終生都沒有機會系統(tǒng)學(xué)習(xí)這門語言。

一個冷知識是，手語不單在世界各地有區(qū)別，它甚至還有“普通話”和“方言”的區(qū)別。

由于使用情況過于混亂，它的表達效果在現(xiàn)實中相當(dāng)有限。

這也導(dǎo)致，聾啞人在社會中更易受到傷害。

專職為聾啞人提供法律服務(wù)的手語律師唐帥曾接手過一樁案子。

有一天夜里，他的微信突然被上萬人添加好友，隨后他還被拉入了無數(shù)個大大小小的微信群。

這些突然涌來的求助者都是聾啞人。

來源 | Bilibili @新青年

原來，他們是一起巨大詐騙案的受害者。

數(shù)萬名聾啞人被卷入案件當(dāng)中，無從申辯，有的甚至被騙到傾家蕩產(chǎn)。

因為受教育水平普遍不高，又與外界信息存在隔閡，聾啞人一直是高危的受害群體。

這種境況部分源自他們自身的弱勢。

但我們也要看到，我們所代表的“外界”其實負有更大責(zé)任。

多數(shù)人慣于忽視他們的困難，而一些惡人甚至利用他們的困難牟利。

例如，許多涉案的聾啞人士找不到合格的翻譯，陳詞常常會被錯譯、漏譯甚至被構(gòu)陷。

一位被指控偷手機的被告在為自己辯解時，其手語竟被翻譯成認罪，意思完全相反。

來源 | Bilibili @新青年

現(xiàn)實里的惠子們試圖和世界溝通的過程，遠比電影呈現(xiàn)的還要艱難。

03

我想到此前網(wǎng)上的一條熱帖。

一位網(wǎng)友曬出自己和一位聾啞人外賣員的聊天記錄，原因是覺得對方語氣不夠友好，即便能理解殘障人士的不易，她仍覺得生氣。

是的，從我們?nèi)粘５囊暯强矗赓u員的表達方式確實顯得十分不客氣。

諸如“請回答”“給我錢”“快點”這樣的措辭，在服務(wù)行業(yè)很少會見到。

可如果了解了聾啞人的處境，你會知道，他們并非有意不禮貌。

聾啞人和我們所處的語言環(huán)境完全不同。

手語只有幾千個左右的詞匯量，一般情況還難以識全。

哪怕上過特殊學(xué)校，他們也只能學(xué)會拼湊基本的句子，而無法顧及語氣和修飾。

提起這件事，是為了說明一個嚴重的問題——

如果僅僅是幾條短信，我們都會對少數(shù)群體產(chǎn)生誤解。

那在生活的其他方面，他們又會遭受多少委屈？

前文提到的手語律師唐帥，是少數(shù)關(guān)注到這一問題的健全人。

唐帥開始學(xué)習(xí)手語，起先是因為父母。

他生活在一個無聲的家庭中，父母為了讓他徹底走出弱勢群體，選擇將他交給外婆撫養(yǎng)，與他保持距離。

來源 | Bilibili @新青年

可一次父親住院，他親眼目睹了至親有苦說不出的無助。

從那一刻起，他再也無法置身事外。

來源 | Bilibili @新青年

起先，唐帥先是在父母就職的福利廠與工人們溝通學(xué)習(xí)。

而在后來在公檢法機構(gòu)擔(dān)任手語翻譯的過程中，他開始接觸到越來越多的聾啞人。

他身處最需面對人間疾苦的職場。

仿佛冥冥之中已經(jīng)注定，來自無聲家庭的唐帥，漸漸走向了一條不尋常的道路——

擔(dān)任了七年的刑事案件翻譯后，他通過司法考試，成為了中國第一位專職的手語律師。

在整個司法案件過程中

一個正確的表達有多么的重要

它關(guān)乎了一個案件

最終能不能達到一個

真正的公平公正

來源 |《心聲2021》

作為拓荒者，他面臨的困難之艱巨，我們難以估量。

首先，涉及殘障人士的案件，律師參與調(diào)查、取證、辯護等各個環(huán)節(jié)的復(fù)雜程度，都有指數(shù)性的飆升。

因為哪怕一個細節(jié)沒表達清楚，都可能造成災(zāi)難性后果。

因此，參與聾啞人案件難度就已經(jīng)比普通案件高了不止一點。

來源 | Bilibili @新青年

其次，即前文所提的手語的局限性問題。

如今全國90%以上的聾啞人操的都是不成體系的所謂“方言手語”。

而詞不達意，在司法實踐中將給他們帶來難以想象的危險。

唐帥為此專門在各大熱門景點同外地聾啞旅客學(xué)習(xí)不同版本的手語，甚至自費旅居各地，深入少數(shù)人群。

最重要的是，他在職業(yè)生涯里為各地超過十萬的聾啞人提供了手語法律幫助。

其中有許多還是無償、甚至倒貼提供的服務(wù)。

這讓他比絕大多數(shù)殘障人士還要精通這門語言。

來源 |《心聲2021》

最了不起的是，唐帥不僅授人以魚，更授人以漁。

近些年，他廣泛舉辦聾啞人普法講座，將許多手語難以表達的晦澀法律用語翻譯成能夠理解的語言。

令許多游離在社會邊緣的人，真正能夠享受“公正”二字。

來源 |《心聲2021》

如今，唐帥的團隊還招納了數(shù)十位愿意學(xué)習(xí)手語的法律工作者。

并培養(yǎng)出了新中國建立以來，第一位通過司法考試的聾啞人律師。

來源 |《心聲2021》

當(dāng)然，個體的力量有限。

唐帥依舊覺得聾啞人的現(xiàn)狀如同脫了節(jié)的火車廂。

他們還未趕上時代的進步、社會的發(fā)展，停留在文明的陰暗面。

來源 |《心聲2021》

恰如《惠子，凝視》的結(jié)尾所隱喻的。

站上擂臺的惠子對教練說出了她唯一會說的一個字：“是”。

她努力理解指令，認真迎接鏖戰(zhàn)。

但在自己與自己的斗爭中，她還是被這種孤獨感擊潰了。

裁判嚴厲指責(zé)她要聽指揮，可她怎么聽得到？

多少年壓抑的委屈和痛苦涌上心頭，讓她失去了理智。

然后，倒在了歡呼聲組成的寂靜里。

惠子接受的——是這個世界給予的痛擊。

這片土地上有數(shù)千萬人在經(jīng)歷著這種寂寞。

他們不曾述說，也無人代為轉(zhuǎn)達，卻不意味著這種困境不存在。

而作為幸運的大多數(shù)，我們能做的，就是打開我們的耳朵——

他們越說不出口，我們越要努力去聆聽。

聽見他們的不易，理解他們的孤獨。

成為唐帥們的一份子， 更成為惠子們的后盾。

單方面看見的真相，往往不是完整的真相。

只有當(dāng)所有人都能發(fā)出聲量，從每一個角度去自由訴說時，世界才會完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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